叶致远对这个快递印象深刻。
收件地址只写到“暮明岛”,没有街巷和门牌号,且他挨家挨户问了个遍,始终没人知道谁是“立秋”,而寄件人那里又是空白。打算退件之时,包裹居然神秘消失了!
“害得我去年的奖金都没了,这会倒是自己跑出来了!”叶致远拿着快递撇撇嘴道,“立秋,谁会叫个节气名?”
“你说收件人叫立秋?”七叔公似乎很是惊讶。
叶致远不免觉得奇怪——七叔公是识字的,难道不是看过上面的字才跑来问他的?怎么好像刚知道似的?
“是啊,您认识立秋?”叶致远问。
“认识。”
“哈?那您去年怎么不说?”
“去年你有问过我吗!”七叔公陡然提高了音量。
“我没吗?”叶致远狐疑地盯着七叔公,说,“您这么大声……是心虚?”
“臭小子!拿你叔公当犯人啊?”七叔公双手背在身后板起脸来,斥道,“有空和我磨叽,还不赶紧给人家送去!”
***
敲门声响起的时候,何淼淼正在房间里画画。
从H州回来以后,她试着从那长达几页的梦想清单里挑出一项开始尝试。画完《咬断提线的向日葵》时的激动心情还记忆犹新,她决定重拾画笔试试。
何淼淼学过画画,但后来被其他更加“有用”的安排所取代,基础其实非常薄弱。不过几晚下来,陆陆续续地倒也画了不少。
只是今晚,林东白的那句话时常溜出来扰乱她的专注力。
“我想让你看到我在不同状态下的样子。”
她该如何理解这句话?是她想多了吗?
窗台上那盆绿意盎然的苔藓映入眼帘,何淼淼若有所思地将本子往前翻找着什么——本子上,是林东白送她苔藓那天晚上两人写下的对话。
“我妈今天问起,说你怎么都去余跃家吃饭,不来我们家?”
“而且……我也没吃过你做的菜。”
“要不试试木作?我可以教你。”
当初未觉异常的词句,如今重看,竟叫人浮想联翩……
林东白……他喜欢我吗?
这个念头终究还是不受控制地冲了出来……
再联想到这段时间的种种,何淼淼的脸一下变得通红,赶忙将本子翻回到空白页面,重新执笔试图继续画画。
“啪啪啪啪!”
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拍门声,惊得何淼淼把手中的铅笔芯都戳断了。
“来了!”
何淼淼条件反射地回应道,但随即后悔起来——门外的万一是林东白怎么办?他为什么突然过来?该怎么做才比较自然……
就这么胡思乱想着,她已下楼走到门口。
是叶致远。
何淼淼重重地松了口气。
“你下楼跑很快吗?脸这么红。”叶致远念叨道,但比起这个,他更在意快点将手中的快递送出去,说,“收快递哈!”
“我的?”何淼淼看了看快递单,更觉奇怪了,说,“我不认识立秋。”
“七叔公说,你外婆双庆嫂就是立秋,错不了!”叶致远边解释边将快递拎进客厅,“七叔公的记忆力是出了名的!只要说出哪天哪天迟到过,他就能准确无误地报出那人的名字,你说吓不吓人?所以,他说双庆嫂是立秋,那肯定跑不了。”
见叶致远已经放下快递,何淼淼只好道谢收下。
说起来,自从外婆嫁给外公双庆,大家就喊她双庆嫂,何淼淼还真不知道外婆的名字。立秋……是立秋那天出生所以取这个名字吗?她也不确定外婆的生日……
这样对外婆知之甚少的自己,可以代替外婆拆开包裹吗?
抱着包裹慢慢回到房间,她的视线无意中落到书桌上那张前几天翻出来的黑白照。
七叔公记性那么好,会不会他认识照片上的陌生男子?
再一想,“打阿巴”时七叔公对她一反常态的关心,莫非……七叔公就是照片中的人?
何淼淼拿起照片,她决定明天与七叔公见上一面。
***
何淼淼到暮明高中的时候,补课的高三党已经开始上课,没有朗读声的校园显得格外安静。
七叔公躺在传达室的摇椅上小憩,一旁的摇头扇呼呼地吹着,和之前遇见的样子无异,恍惚中觉得这位门卫老爷爷从未起身过似的。
何淼淼听岛上的高中生说七叔公是个脾气古怪的倔老头,面对迟到从不通融开门,
“这么冷血,难怪一辈子打光棍!”学生们这样骂道。对此,老人家显然不在意,始终我行我素。
对于何淼淼的到来,七叔公似乎并不感到意外,他招招手让何淼淼进去坐,然后开始沏茶。
“你小时候,在岛上住过吧?”七叔公慢条斯理地一边清洗茶具,一边开口问道。
“嗯,三岁到六岁。”
不知是因为七叔公清洗茶具的动作很轻柔,亦或是他说话的语速偏慢,何淼淼非但不觉得他古怪,反而感觉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——虽然他瘦长干瘪的脸确实给人一种距离感。
“三岁……”七叔公念叨道,“那和立秋来的时候,倒是差不多大呐……”
何淼淼闻言一愣,说:“我以为外婆是土生土长的岛民。”
“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,我们这些老骨头一个个入土,慢慢也就没人晓得咯。”
七叔公边说边拿起桌底下一个破旧的奶粉罐,从里抓出一把茶叶,细细碎碎地放进茶壶里,又将滚烫的开水浇在茶叶上,袅袅升起的热气与茶叶的清香弥漫开来。
“如果您不介意的话,还请说给我听。不瞒您说,我跟外婆住了三年,其实对她了解很少,如果不是您,我甚至连外婆叫立秋都不知道……”
“这倒也不能怪你。”七叔公靠着椅背,轻吞慢吐的言语一如那焖在茶壶里的茶叶,他叹道,“这人呐,也是稀奇古怪,明明有名字,叫的却是一个身份。听着倒也亲切,但活了一辈子呵,最后也就落得这么一个身份……”
“七……”
何淼淼刚想唤七叔公,听了这番话不禁噎住了。岂止“双庆嫂”如此,“七叔公”不也是没了本名的身份?
“您刚才说,我外婆也是三岁来暮明岛的?”何淼淼略过称呼,转而问道。
“岛上的女人们说她看着像三岁,八九不离十吧。”七叔公见茶水焖得差不多了,娴熟地倒了三杯茶,示意何淼淼自便,说,“那是五九年的立秋,当时我和双庆也就十岁,没事就在海边瞎倒腾,结果正巧发现一个女娃在浪里浮浮沉沉。”
何淼淼大吃一惊,说:“外婆是漂到暮明岛的?”
七叔公不置可否,目光望向了传达室门外,外面的阳光灿烂更衬托得里边一片阴凉。
“我和双庆把她捞了上来。她的命也是够硬,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了。可能也是那时耗了运气,到老的时候,早早就……”说到外婆的去世,七叔公似乎有些黯然,他端起茶喝了口,这才接着说下去,“再后来……她被双庆一家收养。立秋来到,得名陆立秋。”
万万没想到,外婆的名字竟是这样来的。但收养的话,不是双庆的妹妹吗?莫非日久生情,亲情变爱情了?
对此,七叔公的回答却是:“我们那个年代呐,可不兴自由恋爱,不像你们小年轻,整天情啊爱啊挂嘴边。立秋打从一开始,就不是双庆的妹妹……童养媳,你晓得不?”
童养媳……这样的故事走向令何淼淼始料未及。
“立秋倒是一直唤双庆哥哥,但哪个会不晓得她是双庆的小媳妇?我们这些一同长大的,再怎么玩闹怎么亲近,也不能越了规矩。”
立秋爱双庆吗?何淼淼想问,但显然这个问题不该问七叔公……
一时之间,两人都陷入了沉默。
七叔公正打算将空杯满上,却发现茶已经凉了,他倒掉壶里的茶水,重新倒入开水。
“铃铃铃——”
下课的铃声响彻校园,开始走动的学生让安静的校园瞬间热闹起来。
七叔公双手背在身后走出传达室,何淼淼跟着走了出去,虽烈日当空,蝉声巨响,但拂面的凉风叫人无视所有燥热。
两人站在校门口,一眼望去,半山腰的暮明庙在郁郁葱葱的绿树间若隐若现,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昨天的“打阿巴”。
七叔公黝黑的脸上扬起一抹难得的笑意,说:“昨天‘打阿巴’的舞步还是立秋改良的呢!当年她‘打阿巴’的时候呐,全岛的人都来看,小伙子看完回家都抱怨说怎么收养立秋的就不是自己家?”
说到小伙子,何淼淼慢慢掏出口袋里的那张黑白照,递给并肩而立的七叔公,问道:“这上面的人……是您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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